铸黔为轴 西南腹地六百年(上)
编前
近日,动静贵州陆续推出《屯堡▪家国六百年》一书中精彩章节。该书由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与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联合出品。

铸黔为轴
西南腹地六百年(上)
撰文/萧春雷
边地
正月初十的贵州,“零雨其蒙”。高原的天气像受潮的被单,阴冷而湿重。行驶在公路上,两边峰林如簇,村庄、菜地与田野在山谷间蜿蜒。雾岚倏忽而至,把大地捂紧,只剩半空中或浓或淡的锥形山尖迎面扑来。
这里是贵州高原。所谓“原”,指宽阔坦荡的原野。然而,贵州沟壑纵横,地无三尺平,92.5%的面积为山地、丘陵,是全国平原面积最少的省份。俯瞰黔中峰林,但见苍山如海,怒涛汹涌,峰林之巅大体保持在一条“平线”上,勾勒出古夷平面。如今的贵州,称为高原山地更合适。
贵州高原是云贵高原的一部分,位于中国第二级地貌阶梯上。云贵高原太大了,是个自西向东逐渐下降的斜面,包括了海拔400米至3500米的众多山峰,但云南、贵州的地理、气候大相径庭。有学者甚至认为,没有云贵高原,只有云南高原和贵州高原。
此说不无道理。那天,从安顺驱车去云贵交界的胜境关,在乌蒙山的雨雾中进入贵州境内最后一个隧道,没料到一出隧道,满眼却是灿烂的阳光。同行者感慨道:“真神奇!资料说云贵交界处有一条昆明准静止锋(亦称‘云贵准静止锋’)带,说是乌蒙山太高大了,把东北冷气流拦在贵州,又把西南暖气流挡在云南,在这里僵持,所以云南多晴天,贵州多雨天,没想到能亲眼见到这一幕。”
胜境关是湘黔滇驿道的重要关隘,杨慎、徐霞客、林则徐都曾在这里歇脚。如今,隘口仿古制建了新城,还矗立起一座高大的新牌坊,牌坊上有多处题字,其中有两处:牌坊之西属云南富源,写着“晴空万里”;牌坊之东属贵州盘州,写着“黔疆阴雨”。远望云南的山川,天高云淡,艳阳高照;回望贵州的群山,云遮雾罩,天幕低垂。古人诚不欺我也。
贵州高原隆起于南北两大盆地——四川盆地和广西盆地之间,是云南高原滑向湘西丘陵的一面大斜坡,平均海拔约1100米。贵州就坐落于这面大斜坡上,一面高,三面低:从西部的平均海拔2400米,逐渐下降到东部的平均海拔500米;在中部海拔1400米处,又同时向南北两边垂落,下降到海拔400米以下。贵州的山脉,以西部与云南交界的乌蒙山最高,其中韭菜坪海拔约2900米,为贵州境内最高点;北部的大娄山、东北的武陵山分别绵延到重庆、四川、湖南境内;只有横亘东南的苗岭山脉完全属于贵州,主峰雷公山海拔2178米。这些山脉构成了贵州的骨架,但“各自为政”,只有区域性影响。因为高原向北、东、南三面倾斜,贵州的河流也分头奔流。地理、气候的不同,导致各地主要生产方式殊异——黔西北高原气候温凉,牛羊满山;黔东南雨热充足,稻、鱼、鸭共生;黔南因为喀斯特地貌干旱,以旱作农业为主。
自然分化和生产生活方式的不同,也反映在贵州地区的历史上。建省之前,这里属于三省边地——西部属于云南行省,北部属于四川行省,东部属于湖广行省。至于南部,文化上则天然亲近岭南。这里曾是一片文化支离的土地。

过道
古代中国人对于西南地区了解很少。民国初年,《清史稿》的描述还是如此:“西南诸省,水复山重,草木蒙昧,云雾晦冥,人生其间,丛丛虱虱,言语饮食,迥殊华风,曰苗、曰蛮……”看上去一派洪荒初辟的情景。其实,被泛指的西南各省,差异还是很大的。
四川盆地和云南高原,都是相对独立的地理单元,历史上建立过强大的割据政权,如云南的滇国、南诏国、大理国,四川的蜀国、蜀汉、成汉、前蜀、后蜀等,载诸史册。只有在贵州高原上,很长时间没有出现一个统治贵州全境的地方政权。
贵州的上古史迷雾重重,因为当地民族没有文字,所以贵州上古史必须依赖汉文史籍来拼贴复原。我们只知道秦汉时期,贵州这片土地上存在过夜郎、且兰等方国。《史记》记载:“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此皆魋结,耕田,有邑聚。”大意是西南夷有数十个部落,夜郎、滇、邛都三个最大,他们椎髻,耕田,有城市聚落。
夜郎是濮人建立的国家,更像松散的部落联盟。夜郎国在哪里呢?一般认为,夜郎国的势力范围包括贵州中部和西部、云南东部以及广西西北部,位于西南交通要道上。史籍记载,楚国曾派将军庄蹻率领一支军队溯沅水而上,降服了且兰、夜郎,平定云南滇池地区。不巧赶上了秦军进攻楚国,归程受阻,庄蹻被迫留在云南,建立起滇国。
秦设巴、蜀等郡,早已“经营西南”。汉朝经营夜郎国,是想打通从蜀地经夜郎国至南越国的道路,即川黔粤道。公元前135年,汉武帝拜唐蒙为郎中将,带领吏卒千人、民夫万人,从四川的符关浩浩荡荡开进夜郎国。唐蒙入黔,标志着汉朝势力正式进入贵州地区。夜郎王臣服,并同意在境内设置郡县。但最早设在夜郎国的犍为郡和牂牁郡,都属于“初郡”,并非“正郡”。按《汉书》的说法,所谓初郡,“且以其故俗治,毋赋税”,意思是仍由当地首领治理,不承担赋税。这些郡县相当于王朝在当地建立的据点,起象征和监督作用。
早在先秦时期,华夏族就形成了华夷之分和大一统观念。中原诸国有礼仪文明,自称华夏,周边少数民族为四夷,天下一家。华夷的区分并非基于血缘、种族,更多的是基于文化。孟子说:“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他相信华夏文明优越,可以改变四夷,而不是被四夷改变。先秦时期,作为政治、文化共同体的华夏文明开始逐步形成。
汉朝并不想“用夏变夷”,所以对西南夷进行间接统治,这种方式延续到唐宋。在彼时的中央王朝看来,贵州地区物产有限,指望不了赋税收入,全靠其他地区接济,统治成本极高。
汉唐时期,中央王朝均以四川为基地经营西南地区。唐朝中央政府与南诏地方政权关系紧张,多次爆发战争,但主用的川滇道并不经过贵州。宋朝战略收缩,对西南夷没有兴趣,与大理国关系冷淡。当时贵州所在的区域在一定时期内失去了作为西南通道的价值,也没有出现对抗王朝的割据势力,历朝不愿生事,沿袭羁縻政策。
南宋后期,蒙古铁蹄纵横亚欧大陆,却始终无法突破长江天险,战局僵持多年。最后蒙古人想出了一个惊人的大迂回战略:派奇兵沿川西高原南下,灭云南大理国,再出云贵高原包抄湖广地区,牵制南宋兵力。南宋因此腹背受敌,最终国灭。
很多年以后,明太祖朱元璋仍然不时想起蒙古人的灭宋战略。

卫所
元朝定都大都(今北京),云南的通京大道为之一变,庄蹻开辟的湘黔滇道重获新生。这条路的起点是昆明,经曲靖入黔,过盘州、安顺、贵阳至镇远,再通过㵲阳河、沅江、长江、大运河赴京,水陆兼程,路近而省力。
朱元璋在南京登基后,多次派使者招抚云南的残元势力梁王,试图兵不血刃平定西南,但梁王把匝刺瓦尔密拒降,还杀害使者。洪武十四年(1381)九月初一,朱元璋命颍川侯傅友德为征南将军,蓝玉、沐英为左、右副将军,率三十万大军远征云南。
《明史》记载,朱元璋亲自制定了平滇方案:派一支偏师从永宁(今四川叙永)进攻乌撒(今贵州威宁);主力则从辰州(今湖南沅陵)、沅州(今湖南芷江)方向进入普定,进攻云南曲靖。曲靖既克,分出一将北攻乌撒,策应偏师;大军直捣昆明、大理,其余部落必定望风而降,不烦兵下。
实际发生的战事,与朱元璋的设想差不多。傅友德派都督郭英等率五万北路军,经重庆、泸州、叙永进攻乌撒;他和两位副将率领二十五万东路军溯沅江而上,沿着湘黔滇道穿越贵州,攻克曲靖。然后傅友德自率一军北上夹攻乌撒,会合北路军扫荡滇东北。蓝玉、沐英率军南下昆明,梁王得知曲靖失守,自缢而死,昆明守军出降,次年初克大理。不过半年时间,云南全境悉平。
大军远征,最重要的是建立一条可靠的后勤补给线。
元代整修的湘黔滇驿道在贵州境内绵延千里,途经玉屏、镇远、施秉、凯里、贵定、龙里、贵阳、清镇、安顺、关岭、普安、盘州等节点,仿佛一道刀口划过苗岭山脉北麓,细若游丝,明人称之为“一线路”。
为了保护这条驿道,贵州二十四卫,一大半分布于“一线路”沿途。
卫所是明代军事建制。贵州大规模修建的第一批城池——卫城、所城,加上难以计数的营堡、哨卡、关隘、驿站,让湘黔滇驿道拥有了无数节坚强的脊柱,穿越崇山峻岭,把云南牢牢攥紧。
“明代的贵州就是一条过道,卫所就是保护这条过道的。”安顺学院屯堡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吴羽教授说,“卫所养兵,就要屯垦土地,在周边建屯堡。军户其实是拿枪的农民,主要功能是种田,七分屯种、三分守城,屯多于守,军事的成分很少。有句话说‘北有万里长城,南有千里屯堡’,这‘千里屯堡’其实就是一条路,是中央王朝强行楔入地方土司体系的一系列军事机构。贵州的面貌从此被改变。”
高原山地,“一线路”崎岖艰难。清人张澍《续黔书》描述:“黔之地,跬步皆山,上则层霄,下则九渊,其驿站之苦,有万倍于他省者。”其中,安顺以西至盘州,经过黔西南丘原中山区,北盘江水系深切,山高谷深,道路回肠九转,最为艰险。
我们去往关岭留存的关索岭驿道,体验了一回当年行旅之苦。从老县城后山登岭,一条宽约3米的茶马古道,层层石阶,“之”字形急促上升,凡9折。岭上顺忠祠只剩下残破的门墙。祠内原有关索庙,传说关羽之子关索随诸葛亮南征至此,故称“关索岭”。祠旁一座新建的御书楼跨道而立,城门上“滇黔锁钥”四字原为康熙皇帝所题,被毁后由清代书家仿御笔重书。古道荒芜,空山细雨,两旁坟冢累累,颇为凄凉。从岭上下山,又有43个“之”字形弯折,才下到坝陵河谷。
坝陵河是北盘江支流打邦河的支流,河水清浅,却切割出一条深邃的大峡谷。古道上的坝陵石桥已断。峡谷上方,全长2237米、主跨1088米的沪昆高速坝陵河大桥凌空飞跃,2009年建成时被誉为国内第一、世界第六的大跨径钢桁梁悬索桥。
上下两座坝陵桥,反映了两个时代的交通形态、速度和力量。
因为缺乏平地,普安卫坐落在盘州双凤镇狭窄的山谷里。北城门临溪,城内即山——城墙循山势险要处蜿蜒而上,囊括了雄镇山,山后悬崖百丈。后来普安州迁来,州卫同城,山谷里填满了房屋。如今盘州另建新城,实在是因为老城没有发展空间。
普安卫是贵州“一线路”最西的一座卫城,原额兵员13777名,在贵州二十四卫中数量最多,但万历年间统计只剩下913名,大多数逃亡了。站在卫城山上远眺,乌蒙山区的崇山峻岭像是惊涛骇浪,横无际涯。普安卫城曾多次被围攻、陷落,回想当年那些军民,在此日复一日,坚守一座孤城数百年,何等不易。
卫城是王朝统治的铁血触手,永不放弃,毁后总会修复、再生。一代将士老去,另一代接替,为了守护一方安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