铸黔为轴 西南腹地六百年(下)

2025-12-11 15:33

编前 

近日,动静贵州陆续推出《屯堡▪家国六百年》一书中精彩章节。该书由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与中国国家地理地道风物联合出品。


铸黔为轴

西南腹地六百年(下)

撰文/萧春雷

建省

现在的贵阳当年是水东土司的地盘,唐代称“矩州”,宋代史籍中始见“贵州”的记载。元人开通了东西向的湘黔滇道,又开通了南北向的川黔桂道,二者在这里交叉,于是建了一座土城,称“顺元城”,意为归顺元朝。明人来了,用石头扩建为卫城,把名字改回“贵州”。1413年,这里设贵州布政使司,“贵州”于是用作省名。

贵州建省,是这片土地发生的大事,牵动其发生的却似乎是一个偶然事件——思州(治今贵州岑巩)、思南(治今贵州思南)二田土司内讧。

唐宋以前,王朝对边疆和民族地区实行羁縻制度,“土官治土民”;元明清时期发展为更完善的土司制度,授以各族首领宣慰使、宣抚使、安抚使、招讨使等官职,自我管理,报备世袭。元末明初,贵州地区出现了四大土司——水西安氏、水东宋氏、播州杨氏、思州田氏,以及黔南一众小土司。

明永乐年间,贵州东部的思州田氏已经分裂为两部,相互仇视。1411年,为了争夺朱砂矿,思州宣慰使田琛与思南宣慰使田宗鼎大打出手。在辰州知府黄禧的协助下,田琛攻下思南,杀田宗鼎之弟,挖其祖坟并戮其母尸。田宗鼎逃到京城告状,朝廷派蒋廷瓒前往思州调查,并命田琛与黄禧到京城自辩,两人不敢赴京,反而伺机作乱。明成祖命镇远侯顾成率五万大军讨伐,两人被押解进京,思州宣慰使田琛被问斩,思南宣慰使田宗鼎以“绝灭伦理”的罪名被朝廷诛杀。

《明太宗实录》记载,明成祖指示户部尚书夏原吉等:“朝廷初命田琛、田宗鼎分治思州、思南,正欲安其土人,乃皆为土人之害……可更置府州县,而立布政司总辖之。”大意是继续搞土司制有问题,让户部尚书研究一下“土流并治”的方案。明初制度,行省实行三司制,布政使司相当于省政府,都指挥使司相当于省军区,提刑按察使司管司法监察。此前,1382年设立了贵州都指挥使司,皇上要求“立布政司”,相当于提议给贵州一个省政府。

所谓偶然,往往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汉唐以来,朝廷在贵州地区实行的都是间接统治,控制力薄弱。明军进入西南,明太祖朱元璋就想进行直接统治了。他对地方土司的忠诚抱有疑虑,对傅友德说了一句著名的话:“蔼翠(水西土司)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不能守也。”他亲自创设了一个省级机构——贵州都指挥使司,被后人视为贵州建省的先声。

从某种角度看,明成祖只是把明太祖的设想变成现实,而这离不开一个前提——30多年后,王朝势力在贵州地区站稳了脚跟。洪武年间,明朝在贵州先后设置了众多卫所,控制了湘黔滇交通线和重要据点。在卫所附近的平旷之地,汉族军民更建立起数以百计的屯堡,且耕且战,形成聚落城镇。贵州地区的军事、经济和文化中心,逐渐由黔北向黔中“一线路”转移。这些扎根当地的卫所与屯堡由朝廷直辖,对地方土司势力形成强大的监督和制约作用,也是明成祖建省的最大底气。

今日安顺城中有一条顾府街,熙熙攘攘,热闹异常,据说镇远侯顾成的府邸曾坐落于此。在屯堡人的心目中,顾成是神一般的存在,而他们的祖先就是跟随傅友德、顾成“调北征南”而来的。顾成原是明太祖的护卫亲兵,作为入黔先锋,首战就拿下普定,并长期驻守,四处平叛,后升任贵州都指挥使。当思州田氏叛乱时,顾成已经年逾八十,但明成祖一声令下,这位老将迅速从各地卫所、屯堡抽调、组织起一支大军,奔袭思南、思州,一举擒获田琛、黄禧等首犯,不久又亲率大军平定田琛妻子冉氏挑动的台罗等寨子的叛乱。

永乐十一年(1413),明廷宣布废思州、思南两宣慰司,将其地分为思州、镇远、铜仁、乌罗(治今贵州松桃)、思南、石阡、新化(治今贵州锦屏新化乡)、黎平八府,同时整合周边行政单元,保留贵州宣慰司(辖水西、水东等地),将原属湖广的镇远、偏桥(治今贵州施秉)等卫,四川管辖的普安州、务川县等地划入,成立贵州承宣布政使司。到此,明朝形成南北两京与十三布政使司的行政格局,贵州正式成为明朝第十三个行省。

明朝在云南、湖广、四川三省之间设立了一个贵州。贵州定义了自己的中心、边界和道路系统。它用全新的口径统计土地、赋税、人口和民族。卫城所城,变成了府城县城,建构起贵州最早的城市体系。贵州地区再也不是其他省微不足道的边角,它自立门户,是中国明朝疆域的十五分之一。

贵州为什么建省?永乐年间的原始文献并未提及,明中期有人提议裁撤贵州,才引起人们的反思。吏部尚书杨博在《议天下郡县繁简疏》中指出,贵州夷汉杂处,财政收入不如内地一个大县,官军月粮要依靠四川、湖广二省供给,境内只有条通云南的“一线路”,“大抵贵州开为云南,无贵州是无云南也”。后来,“贵州开为云南”的观点成为明廷共识。东阁大学士沈一贯说:“无川、贵,即无云南;三省若失,则内地震动矣。”

不论统治者当初是怎么考虑的,我不喜欢这种观点。“一线路”很重要,但贵州的疆域比这条路宽阔得多。贵州有自己存在的理由,这是贵州人自己的家园。

聚会

最早生活在贵州的人群是百濮系族群,又称“濮人”。常璩《华阳国志》说,竹王(夜郎王)被杀后,引起“夷濮阻城”,其部众强烈要求牂牁太守为竹王立后嗣。可见贵州百濮系族群分布颇众。西汉末期,最后一位夜郎王兴兵反叛,被牂牁太守陈立斩杀,夜郎国灭,濮人的势力溃散。东晋十六国时期,濮人被称为“僚”,蜀地的成汉政权“引僚入蜀”,将十余万户濮人北迁四川。

与此同时,其他族系从各地进入贵州。

氐羌系先民原居川滇,东汉末从黔西进入乌蒙山区。其中一支曾帮助诸葛亮南征,后建立罗施鬼国,世有鸭池河以西的“水西”之地,赫赫有名的奢香夫人即为其代表人物。

百越系先民溯红水河进入黔南。百越人擅长种植水稻,到处开垦水田、种植稻米,后来逐步分化为多支南方民族。

苗瑶系先民亦逐步进入黔东南。需要注意的是,古人往往用“苗”作为泛称,所谓的“百苗图”不一定都指现代意义的苗族,还包含多种南方少数民族。

早期汉族移民也积极融入少数民族之中。例如黔西北有一支“汉苗”,其族源传说为“汉父苗母”;《贵州图经新志》记载的“宋家苗”“蔡家苗”,祖先来自中原地区,“衣冠俗尚,少同华人”;在黔东南地区,“汉改苗”“汉改侗”也是常见之事。这些都是贵州历史上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典范例证,凸显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进程。

明太祖对云南用兵,数十万大军进入贵州,带来了贵州民族结构的又一次巨变。据曹树基《中国移民史》研究,洪武年间,边卫地区共接收了220余万移民,其中贵州占据约42万(包括14.2万军士及28万家属)。这些汉族军事移民在西南腹地建立起统治中心和移民社会,同时用教育、科举等手段向少数民族传播儒家思想,扩展了王朝的文化空间。

贵州省文物保护中心研究员娄清提出了一种有意思的观点:“古籍称‘环卫皆土司’,以前的理解是卫所外面都是虎视眈眈的土司。我觉得卫所周边的土司大多数是汉人,才可能与卫所沟通,他们是为卫所服务的。为了保护‘一线路’,明朝建了一系列卫所,卫所外建了一系列屯堡,屯堡外有汉裔土司缓冲,最外面才是少数民族土司。反过来,汉文化在贵州的传播,也是以‘一线路’为核心,逐渐向外扩散的。”

费孝通在《中华民族的多元一体格局》一文中指出,“汉族凝聚力的来源,我认为汉族的农业经济是一个主要因素。看来任何一个游牧民族只要进入平原,落入精耕细的农业社会里”,迟早会“主动地融入汉族之中”。屯堡军民展示的先进农业技术,如用牛耕田、兴修水利、改良品种、精耕细作,以及后期引进的籼稻、玉米、甘薯、铃薯等高产作物,对当地农业产生了巨大影响,促进了地区社会和经济的发展。明清两代,汉族移民源源不断入黔,遍布全省,少数民族开始接受和学习汉文化。乾隆年间贵州巡抚爱必达的《黔南识略》记述:清江厅“‘洞苗’习华风,编姓氏,妇女有改汉装者,多与军联姻”;黎平府永从县苗民买卖田地,原来“不立契纸,以木刻为凭,近亦有知用契卖者”。

明清两代因军屯、民屯、商屯而来到贵州的百万中原移民,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儒家文化、国家意识和大一统观念,这是一笔巨大的财富。经数百年濡染,贵州各民族完成了国家认同,融入了中华民族共同体,成为我国稳定西南边疆的压舱石。

屯堡

我第一次去贵州旅游是2000年前后,在黄果树瀑布附近遇到了一群正在路边歇脚的妇女。她们穿着宽大的蓝布斜襟长袍,扎腰,绑腿,头上包着白布帕,绾着发髻。我十分好奇,询问她们是哪个少数民族。她们哈哈大笑,七嘴八舌道:“我们就是汉族啊,这叫‘凤阳装’,我们是屯堡人,祖上是明朝从江南过来的,一直穿着这种衣服。”

屯堡人,指跟随明征南将军傅友德进入贵州屯垦的军户后裔,主要分布于贵阳到安顺的驿道两侧,现存有300多个村寨、数十万人口。所谓凤阳装,当地人用顺口溜形容说:“头上一个罩罩(头帕),耳上两个吊吊(耳坠),腰上一个扫扫(丝头系腰),脚上两个翘翘(凤头鞋,鞋型尖头上翘)。”在现代服饰的习惯和概念下,称得上“异服”。我想,她们这身装束回到祖地安徽凤阳,恐怕还会被有些人当成少数民族吧。

“我去北京读书,同学一听我是贵州来的,说你一看就像贵州的少数民族。我说我是汉族,是徽州汪公的后代。我是老汉族,恐怕比你还要纯正呢。”汪青梅笑道,“但是从人种学的角度,也就是看长相,我觉得自己有点像苗族,可能有少数民族的血统吧。”

1982年出生的汪青梅是安顺鲍家屯人,是地道的屯堡女子。她说屯堡曾经很“封闭”,她爷爷那辈人经常说,他们是洪武年间从安徽来的,与当地人不一样。鲍家屯附近有个苗寨黄家庄,从前是佃户,租种鲍家屯的土地,以前不和鲍家屯人通婚。但她又提醒说,屯堡不可能真的是“孤岛”,肯定与当地人存在基因交流,只是被有意无意地遮蔽了,比如汪家后裔就有一支苗族,镇远侯顾成家族的后裔里也有苗族。屯堡女装原来很朴素,只有便装,后来受苗族影响也出现了盛装,绣花、流苏、镶金嵌银,变得花哨艳丽。

明代入黔的汉族移民,除了“调北征南”的军屯——军事移民,还有不少属于民屯——民间移民,响应王朝的号召开边,史称“调北填南”。

贵州屯堡研究会秘书长吕燕平先生回忆说:“小时候清明祭祖时,父亲就告诉我,我们老家在南京石灰巷,祖上是骑着高头大马来的。”因为肩负国家使命,军户们曾拥有一种优越感,在这块土地上,他们不希望被“夷化”、消失、忘祖,所以相互嫁娶、抱团取暖。

不幸的是,明代中期以后,大量军户逃亡;明清鼎革,卫所制度崩溃,被新王朝抛弃的屯堡人,孤立无援,沦为边缘群体,心态更加保守封闭。数百年后,很多屯堡村落已融入当地,但黔中清镇及安顺平坝区、西秀区这一大片地区,屯堡相望,人多势众,古风犹存,形成了独特的屯堡文化。

安顺学院的吴羽教授说:“屯堡人的身份一直在变,但他们与国家的天然联系没变。他们一直记得祖上是皇帝派来的,为国家屯边。家家户户的神龛上,贴的神位牌不是‘天地君亲师’,而是‘天地国亲师’,他们把强烈的国家意识带到了贵州。”

锦屏的隆里所城(今隆里乡),隶属湖广都司五开卫(治今贵州黎平),坐落在黔东南的一个坝子上,远离“一线路”。永乐二年(1404),13位军官和360名兵士被派驻龙里千户所(清顺治十五年即1658年,更名为“隆里千户所”),亦兵亦农,子孙相替。在西南腹地,这座孤城经受过无数次围攻,数次陷落,人们死伤、逃难,再返回重建家园。至今,所城内还住着王、胡、江、杨等18个姓氏的700余户明军后裔。我注意到,他们住在徽派风格的房屋里,但妇女们没有穿凤阳汉装的习惯——可能是受清代以后入黔的“新汉人”的影响。

历史充满悖论:为了守护西南,最早入黔的明军留守屯垦,历经数百年,把异乡变成了家园;他们族内通婚,坚守汉族文化,然而在别人眼里,他们成了“少数人”。

屯堡人,这个独特群体的历史际遇令人感喟。屯堡人有自己的历史悲情,亦有自己的“创世神话”:祖地——南京石灰巷、安徽凤阳等;时间——明洪武年间;人物——军户、民户;事件——“调北征南”或“调北填南”;地点——贵州各地卫所、屯堡。但更重要的是,无论故事如何构建、发展,始终彰显的是中国人熟悉的重要价值——纲常伦理、忠义精神和家国情怀。这也是为什么,历经六百年,地戏唱腔依然雄壮高亢,汪公祭拜依旧虔诚庄严,这是他们生生不息的精神基石与生命源流。

地理千古不易。贵州西接云南,东连湘楚,北达巴蜀,南通两广,两千年来一直是我国西南大十字路口。但时代的发展赋予地理新的意义。建省之前,贵州是三省边角,被两条通道洞穿,看南来北往、东去西回。贵州稳,则边疆无忧。数百年之后,贵州成为交通枢纽,是西南地区的中心、门户和战略高地,牵一发而动全身。贵州崛起,将带动中国西南地区的整体发展。                      

国之安定,家之发展,是屯堡人故事的起承,亦是贵州故事的发端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