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容(上篇)——(作品首发于《青年文学》2025年第9期)
戴 冰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八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十月》《花城》《青年文学》《中国作家》《钟山》《长江文艺》《天涯》《作家》等刊物,并被《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载。入选“收获文学榜”、“中国城市文学榜”、“中国悬疑小说榜”等榜单。出版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学术随笔集十余部,有作品被翻译成俄语出版。获各级文学奖十余项。
关于崔小薇被烧伤的原因,大家说法不一,版本众多。有人说是因为低血糖发作,有人说是因为心脏病发作,还有人说是因为癫痫发作,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发作吧,总之她突然昏厥,一头扑向家中那台一米乘一米的电暖炉,脸部端端正正压在暖炉中心那圈烧得通红的烹饪板上,导致额头、鼻头、嘴唇和下巴严重烧伤。皮肉焦煳的气味先是在饭厅茫然地聚集了一会儿,接着丝丝缕缕传到厨房,终于惊动了她正在厨房准备火锅底料的母亲,母亲这才跑出来,把她冒着青烟的脸从烹饪板上拽开。因为急着送医院抢救,电暖炉又继续开了将近两个小时,之后才有人想起来把它关掉,那个时候,沾在烹饪板上的皮肉已经被烧成了黑炭。
刘滨是从一个平时不怎么来往的朋友那里听到这个消息的,那时,他刚和十岁的儿子吃完泡面,正躺在沙发上刷手机。挂断电话,他立即打了辆的士直奔崔小薇母亲家。一路上,他不停给崔小薇的弟弟崔小鹏打电话,但始终忙音,直到的士来到小区门口,崔小鹏才回过来。
在哪家医院?他问崔小鹏,我马上到。
但崔小鹏阻止了他,说,我姐在急救车上就警告过我,除了我妈和我,谁也不许去看她。
对此,他是理解的,换成任何人,这种时候也不会愿意被人看见。
都到你妈家楼下了,他说,那我就上去看一眼,家里有人的吧?
楼上楼下的邻居,崔小鹏说,还有七大姑八大姨们,听到消息都跑来了,只好留我老婆招呼他们。兵荒马乱的,你就别上去添乱了。
崔小鹏口气显得十分烦躁,他不好违背,只好车都没下,原地掉头,又回到了家。
接下来的半天时间,他坐立不安,不断给他和崔小鹏都认识的一些朋友打电话,告知他们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但让他失望的是,绝大部分人不仅比他更早地知道了这个消息,而且已经在低血糖、心脏病和癫痫等各种说法中选出了自己的结论,并言之凿凿地阐释了其中某个结论的合理性甚至唯一性。
下午三点时,他渐渐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不在那些导致崔小薇昏厥的原因,而是烧伤后的结果,这是所有和他讨论的人都没有提到过的。他把已经微微发烫,电量只剩百分之十七的手机接上充电宝,下楼来到小区菜场,准备买一块带皮猪肉。买肉的时候他挑三拣四,惹得老板很不耐烦,问他,这块也不行,那块也不行,你到底要什么样的?
他想了一下,问老板,有乳猪肉没有?就是细皮嫩肉那种。
没有,老板说,你要乳猪肉干什么?
我家也有台电暖炉,他说,我要做个实验。
什么实验?老板问,表情很警觉。
这不能告诉你。他说。
但因为菜场里三家肉铺都没有他想要的乳猪肉,他最后只得买了一块普通的五花肉。
回到家后,他没有急着马上做实验,而是有条不紊地做了一系列准备工作。准备工作分两大部分,第一部分比较简单,就是把一直偎在他家那台电暖炉边玩游戏的儿子赶回他的房间,并嘱他关上门,又把卧室和电脑室的门也关上,最后再打开厨房的窗户和抽油烟机。第二部分就相对复杂些了,那就是计算崔小薇的母亲从在厨房里闻到焦煳味,到把崔小薇的脸从烹饪板上拽起来,一共需要多长时间。这一点在他看来至关重要。他很熟悉崔小鹏母亲家房间的布局,所以第一步就是打开手机的秒表功能,依照崔小鹏母亲家从厨房到电暖炉边的大致距离,来来回回走了四五趟,最终发现从厨房小跑至电暖炉旁需要至少四秒;而如果再把焦煳味从饭厅传到厨房也需要时间,以及他母亲因年老体衰导致步伐细碎等因素都考虑进去,那么,总时长就超过了八秒,甚至可能达到十秒。取得这个关键数据后,他觉得实验可以正式开始了。他把电暖炉的烹饪板打开,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拿着那块五花肉,默不作声地等待烹饪板烧到最高温度。但就在他估计温度已经足够,准备把那块五花肉盖上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漏掉了一个几乎和时长同样重要的参数,那就是重量。那块五花肉只有三两左右,而他从小时候读过的连环画《李自成》里知道,一个人的脑袋如果割下来单独称,有八斤半,就算崔小薇是个女人,脑袋没男人重,至少也得有五斤左右才对。意识到这个问题,他重新放下那块五花肉,用煎鸡蛋的平底锅打了半锅水,放到卧室里的体脂秤上反复称,倒一点又加一点,加一点又倒一点,终于称得四斤七两的重量。因为一只手拿手机,一只手拿平底锅,他不得不又把儿子从房间里叫出来帮忙。
你拿着那块肉,他对儿子说,听我号令,我喊放,你就把肉给老子平平整整放到上面去。
他儿子听了他的话,问他,你要烤肉吗?
我要做个实验,他说,儿子,准备好。
他儿子听说是做实验,觉得像游戏,很配合,绷了个弓箭步,右手托着五花肉,举在烹饪板上方,眼睛看向他。他吸口气,喊了声,放。他儿子一翻手,把那块五花肉啪的一声拍到了烹饪板上。青烟冒起来之前,他飞快地把平底锅压上去,紧接着又点开了手机上的秒表。但秒表的显示才跳到五,他就在刺鼻的焦煳味、缭绕的青烟和油脂爆裂的声响中感到撕心裂肺。
你崔阿姨应该马上自杀,他对他儿子说,烧到这个份上,我不相信还能恢复。
看到他儿子困惑的表情,他解释道,原本这么漂亮的人,现在却烧成这个样子,谁受得了?
他嘴里的谁,表面听来,当然是指崔小薇本人,但只有他知道,那其实也包括了他自己。
事实上,在崔小薇整容之前,他是见过她一面的,只是没什么印象,或者说印象模糊,这只能说明整容前的崔小薇的确长得很平常,没什么让人记得住的特点。
他是先认识崔小鹏,之后才见到崔小薇的。他和崔小鹏是酒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酒局上,两人恰好坐一起。崔小鹏是个话多的人,尤其是在喝高了之后,而他面对陌生人,向来拘谨寡言,加之自始至终保持着诚恳专注的神态,无意间和崔小鹏形成一种难得的嘴巴与耳朵的互补关系,所以自那次酒局之后,差不多每隔几天,崔小鹏就要约他喝一次酒,有时候带的有人,有时候就他们两个;就他们两个时大多是因为崔小鹏刚从某个酒局回来,没喝够,还想补一刀。有天晚上,两人又在路边摊上喝啤酒吃烧烤,十一点刚过,崔小鹏接到他父亲的电话,说家里水管爆裂,淹了楼下住户,要他赶紧回去。两人到达崔小鹏父母家时,崔小薇和丈夫带着三岁的女儿已经先他们几分钟进了门。接下来的大半夜,崔小鹏和崔小薇的丈夫以及两姐弟的母亲都在楼下给人家打扫房间,他和他们的父亲则守着他请来的一个水管工修水管。那天崔小薇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对眼前的忙乱视若无睹,从头到尾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和女儿玩一种既枯燥又幼稚的游戏:她手中拿着一个红色打火机,对女儿说,这是小斑马,她女儿就冲着打火机用普通话大声问,小斑马小斑马,你看到我的好朋友毛毛虫了吗?下一次,她说这是小蝴蝶,她女儿又冲着打火机大声问,小蝴蝶小蝴蝶,你看到我的好朋友毛毛虫了吗?如此循环往复,没完没了。事后,他跟崔小鹏说,你姐真是个奇葩,别人忙得人仰马翻,她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就算装,你也伸伸手啊。崔小鹏替他姐辩解,说孩子小,她得哄着她啊。因为在那次抢险中表现突出,崔小鹏的母亲几次要崔小鹏带他去家里吃饭,他都推辞了。
有老人在,他说,我不自在。
接下来没几个月,崔小鹏有一次喝醉酒,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和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大吵了一架。他开始当然是两边劝,但双方不仅绝不妥协,而且渐渐发展到非要他选边站不可的地步。你要和他喝,就别再和我喝。他们异口同声这样说。这就让他十分为难了,最后干脆两边躲,都不见。这一躲,差不多就是三年。再次见到崔小鹏,居然还是在一个偶然的酒局上,那个时候,他们都已经忘记当初为什么突然就不一起喝酒了,所以茫然之余,显得无比亲热。
两人原本被主人安排隔桌而坐,但他们执意要坐在一起,而且不约而同地坐成当年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方位:他坐崔小鹏左首边,崔小鹏坐他右首边。不同的是,这次首先扮演嘴巴角色的是他,而不是崔小鹏。他絮絮叨叨叙述的主要内容是自从他老婆所在的公司倒闭之后,有那么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他和老婆因为前所未有的全天二十四小时共处一室,激化了之前两人都以为微不足道的各种矛盾;就像他们平时各自撒播在外面的那些身体的皮屑,如今因为抖落在同一个房间里而堆积起来,变成肥沃的土地,让矛盾的种子茁壮成长,生出令人寸步难行的满地荆棘。最终,他们平平静静地在某个周一的早上到民政局递交了离婚申请。
申请之后不是还有三十天冷静期吗?他说,那三十天我提心吊胆,生怕她反悔。后来才听儿子说,那三十天她也提心吊胆,生怕我反悔。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体态舒展地朝后一靠。
我们结婚十多年,他说,还从来没像这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过。
说完自己的事,才又问崔小鹏,那么你呢,没什么变化吧,还是原来那个老婆?
老婆还是原来那个,崔小鹏说,不过我爸心梗走了,我姐也刚离婚,最近在韩国旅游。
他们又是因为什么处出问题来了?他问。
崔小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在那种偶然重逢的惊喜里说了出来。
我姐夫被他们公司派到下面一个县去修一台大型挖掘机,他说要修两三个月,平时就住在他们公司长期租在当地的一套公寓里。我姐夫这人吃面离不得葱,原来在我妈这边,如果面煮好了端上来,发现没葱,他都要跑下五楼去买回来,这才肯吃。有天晚上,他泡方便面当消夜,泡好才发现没葱,就去敲楼上两家邻居的门,找葱。两家邻居,一家可能是因为太晚了,不敢开,另一家开了。那家住的是个当地女人,和老公离了有三四年,一照面,两人就对上眼了。之后,我姐夫天天去要葱,那女的也钓鱼撒饵一样,每天拆两根给他。就这样,拆啊拆的,两人就拆到一张床上去了。
那毛毛虫呢?他问,跟她妈还是跟她爸?
什么毛毛虫?崔小鹏问。
就是你侄女啊。他说。
哦,崔小鹏说,跟她爸。
房子和存款呢?他又问。
都归我姐,崔小鹏说,不过我姐一个人住闷得慌,加上我爸走了,我妈一个人住也闷得慌,所以我姐现在搬来和我妈住。
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很奇妙,就说,真奇妙啊。
你看,他说,我离婚是因为两人待在一起,你姐离婚是因为两人没待在一起。
崔小鹏想了一下说,你不说我还没想到,是奇妙。
有个周六的下午,他带儿子去商场逛乐高店,事前说好的,只能买一样,但店里品种繁多,让他儿子眼花缭乱,换这个也舍不得,换那个也舍不得,等得他不耐烦起来,就让儿子继续在店里选,他准备去卫生间抽根烟。刚出店门,迎面就看见一个踩着高跟鞋的女人走过来。那女人实在太漂亮了,在他看来,甚至超过旁边一幅巨大显示屏里的模特。女人原本走得衣摆带风,看他看她,脚步慢下来,最后停在他面前。
你是我家小鹏的那个朋友吧?她问,上次修水管那个。
看他一脸茫然,那女的只好自我介绍。
我是崔小鹏的姐姐崔小薇啊,她说,不记得了?上次还是你请的水管工嘛。
话说到这个程度,他才终于把崔小鹏说的他姐去韩国旅游的事和眼前这个女人联系起来。
等崔小薇走远,他立即来到商场卫生间,把烟点上,掏出手机给崔小鹏打电话。
你猜我刚才遇到谁了?他问。
谁?崔小鹏问。
你姐,他说,我看到你姐现在这个样子,才知道她去韩国干什么。
崔小鹏有点尴尬,说其实她原来长得虽然不漂亮,也不丑啊。
他没附和。在他看来,无论崔小薇原来长什么样,和刚才这个女人相比,都不可能不丑。
我和我妈推测,崔小鹏说,可能是被我姐夫的事刺激到了吧。那天她从韩国回来,进门的时候,我们完全没认出她来。
是啊,他说,刚才我也完全没认出来,还是她先跟我打的招呼。你姐现在还跟你妈住在一起?
是啊,崔小鹏说,还住一起。
隔了两天,他给崔小鹏打电话,问崔小鹏,你平时哪天回家看你妈?
原来我爸还在的时候,崔小鹏说,不定时,后来只剩我妈了,就固定周六下午去吃晚饭。你问这个干吗?
我妈走得早,他说,有时候想起来,心里空落落的,你妈又那么慈眉善目,干脆以后周六我都跟你一起去看她吧,就当看自家妈一样,你觉得可以不?
那当然好啊,崔小鹏很高兴,我们两兄弟还可以喝点小酒,我妈最喜欢家里人多,热闹。
那之后,每周六下午,他都趁儿子去前妻那边的时候和崔小鹏一家去他母亲家吃晚饭。崔小薇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在的时候他表现得十分机灵,绝不参与其他人对崔小薇整容前后相貌的比较,偶尔问到他,他就茫然地看着他们,说之前他只瞥过崔小薇一眼,根本记不得具体什么样。
所以那天在商场见到,他说,才算是真正的第一面。
他这样说,崔小薇很高兴,说记不得最好,免得落差太大。
但崔小薇不在的时候,他就坐立不安,老想找个什么理由去崔小薇的房间看看。有次崔小薇不在,他又去得比崔小鹏早,于是趁上卫生间的机会,匆忙打开了崔小薇位于走廊尽头的房门,因窗帘紧闭而光线幽暗的房间里有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他还看到凌乱的被子、丝袜、胸罩和没有盖紧盖子的口红,以及几乎无处不在的装在精致相框里的照片。他在一组只有半个巴掌大的相框里挑了一个揣进裤袋,并调整了其余几个相框的距离,弥补了那个空隙。崔小鹏到来之前,他再次找机会进入崔小薇的房间,这次他直奔床头,伸出右手,在那个中部微微凹陷的枕头上怜爱地抚摸了一下。
当天回到家,他借着酒意给崔小鹏打了个电话。
还记得我上次说的不?他问,我因为和老婆长期处在一起,所以离了。你姐呢,因为和你姐夫长期不处在一起,也离了,对吧?
记得啊,崔小鹏说,你当时还说这真奇妙。
是奇妙啊,他说,你不觉得吗?不过得把我和你姐的事合在一起想,才奇妙,单独一样,就没啥好奇妙的。
也是,崔小鹏说,单独一样,都很平常。
再加上我们两个现在处得跟亲兄弟没差别,他说,和你妈也处得跟亲母子没差别,对吧?
是,崔小鹏说。
那你怎么就从来没想过撮合一下我跟你姐呢?他问,你不想有个像我这样可以经常陪你喝酒的姐夫吗?
在说这些话的过程中,他听见崔小鹏在电话那头不断地吞着唾沫,即便他都已经说完了,崔小鹏也还在吞,就像一台肉做的永动机。他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对崔小鹏来说是一次伏击或者偷袭。但没办法,他觉得人生就是这样的,有些话你一辈子都得埋在肚子里,而有些话无论如何你总得找个机会说出来。
不太现实吧。等崔小鹏终于开口时,语气显得有点沉重。你比我还小半岁,我的意思是,她是我姐呢,又不是我妹。还有,我姐和我姐夫离婚,表面看当然是我姐夫不对,但你没发现吗,我和我妈,人前人后,从来没怨过我姐夫半句,你不觉得奇怪?实际上是因为我们太了解我姐那个烂德行了,脾气从小不好,我姐夫这么多年,可以说被她压得喘不过气;还有,她原本是有工作的,在一家宾馆当出纳,结婚之后就辞了,一直待在家里,好吃懒做。上次我说她离婚后嫌一个人住闷得慌,这才搬来和我妈住,是骗你的,其实是她要把原来的房子租出去,要不她离婚时得的那点存款,根本坚持不了几年。对了,上次我妈那边漏水,你不是还说她奇葩吗?见他始终不吭声,崔小鹏憋不住,只好说实话。
最主要的是,崔小鹏说,她现在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得我都不怎么敢看她。有时候我甚至想,我家啥时候冒出来这样一个人啊,好像跟我,还有我妈,一点关系都没有。其实不止我,就连我老婆,都觉得被她衬丑了,已经好几次借口宁愿去和她本来不喜欢的一些人吃饭打麻将,也不肯来我妈家。
但她那是整容整出来的,他说,莫非她自己心里没点数吗?如果她天生就现在这样,我保证我半个字都不敢提。
她也承认是整容整出来的啊,崔小鹏说,上次她不是还说你不记得她原本的样子最好,免得落差大吗。但她现在就这么漂亮,你又有什么办法?她现在已经把之前所有的照片都撕了,也不和原来那些朋友来往,交了一堆从来没见过她原来样子的人……我的意思,现在追她的人太多了,当官的、大企业的老板,还有留学回来的大学教授……我听她说过,有个煤老板,中午看到她,下午就捧一个大盒子来,揭开盖子,哗的一声,倒了一地的金银首饰,说只要肯跟他,就都是她的;还说以后如果坐飞机旅游,但凡有一次坐的不是商务舱,都算是对不起她。
我们这是在说过日子啊,他惊叫起来,那些人怎么靠得住?再说,他们是学问高,是官大,是钱多,这些我都比不上,但我闲啊。你也知道我在自来水公司的上班规律,上一休三,大把时间可以做家务,陪她逛街。我甚至都想过了,应该把毛毛虫接回来,我带。离婚这两年,我对带孩子是真有点心得体会的。
这次轮到崔小鹏不吭气了。他在崔小鹏执拗的沉默里感到某种之前热辣辣的东西正从他的身体里渐渐消退,他判定那是他和崔小鹏晚饭时喝下去的酒,而不是别的什么。
好吧,他说,反正我也不记得她之前长什么样,就当她现在的样子是天生的吧。
那之后,他从每周一次去崔小鹏母亲家,变成每月一次,但每次去,他都会很认真地给崔小鹏的母亲和崔小薇的女儿准备一点礼物。给崔小鹏母亲准备的礼物有时候是益生菌,有时候是高钙奶粉,有时候是从花鸟市场买来的野蜂蜜;给崔小薇女儿准备的礼物有时候是巧克力,有时候是洋娃娃,有时候是游戏拼图。崔小薇的女儿大多数时候不在,他就让崔小薇或者崔小鹏转交。
记得跟毛毛虫说,他说,是刘叔叔专门给她买的。
时间久了,崔小鹏有点过意不去,有一次喝酒喝到一半,就表了个态。
你看这样好不好,他说,你要追我姐,你就追,我不帮忙,也不阻拦,就当我不知道,可以不?
算了,他说,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你姐现在这个样子,我确实够不着,以后我就专心致志把你妈当我妈吧,别的都不想了。
首先去医院探视崔小薇的是她的那些近亲长辈,比如姨妈、姑爹之类,他们根本不把崔小薇的抵触情绪放在心上,而是带着一种痛心又轻蔑的神情推开她母亲和崔小鹏阻拦的手,径直闯进崔小薇的病房。
难道我们还会嫌弃她吗?他们说,又不是外人。
口子一开,就挡不住了,总不能只让亲戚看,不让朋友看,尤其是曾经围着崔小薇转的那些当官的、当老板的和当大学教授的,他们西装革履,一手提着贵重的礼物,一手捧着艳丽的鲜花,浑身散发出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气息,让崔小薇的母亲和崔小鹏连试图商量一下的念头都不敢有。崔小鹏的那帮酒友,其中当然也包括他,因为既不是崔小薇的长辈,也不是她直接的朋友,所以差不多是最后一批获准探视的人,那时,距崔小薇被烧伤,已经过去半个多月。这半个多月,他几乎每天都会给崔小鹏打电话询问崔小薇的病情,得到的回答也几乎一样,那就是无感染,持续恢复中。他之前已经在网上大量查询过,知道所谓恢复,实际上指的就是那些烧伤的部位正在结痂,最终形成暗红的和扭曲的肉块。他无法想象那些暗红和扭曲的肉块将永远成为崔小薇的脸的一部分,所以他关心的是伤疤稳定后他们家的打算。关于这个问题,崔小鹏显得忧心忡忡。
最后肯定还是得整容,他说,从大腿上或者屁股上取块肉下来,缝到脸上去。
那大腿和屁股上的伤疤又怎么办呢?他问。
那就只有等它们自己长了,崔小鹏说,长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现在只能先顾脸,别的顾不了。
我看网上说,他说,这种情况,就算缝块肉上去,也很可能增生,增生你知道的吧,就是会长出一些多余的肉来。
我当然知道,崔小鹏说,所以现在医生们也拿不定主意,得等伤疤完全稳定下来再说。
你姐知不知道把肉缝上去可能增生?他问。
没当着她面说过,崔小鹏说,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她从进医院就没说过话,当然了,她想说也没法说,因为嘴也是用纱布捆着的,只露个指头大的孔用来插吸管。
他想了一下那个场景,问崔小鹏,那眼睛呢,眼睛应该没事吧?
眼睛没事,崔小鹏说,但眉毛和睫毛都燎没了。
他听了,走进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那个装着崔小薇相片的相框,仔细看了一眼崔小薇的眼睛。
那倒没关系,他说,眉毛如果长不出来,可以画,睫毛长不出来,也可以贴,好多人本来是有睫毛的,不是照样贴得密密匝匝的,像装了两把扫帚吗。
那之前,已经有好几起朋友约他一起去看崔小薇,因为崔小鹏早就说过,大家最好是约着一起去,免得东一个,西一个,打搅崔小薇休息不说,他和他妈也接待不过来。但每次别人约他,他都找这样那样的借口推托了,他不想和任何人一起去看崔小薇,或者更准确地说,他觉得没有任何人配和他一起去看崔小薇。
他们知道从厨房到电暖炉边需要多少时间吗?他口气咄咄地问他儿子,他们知道把肉压在烧红的烹饪板上烤,会溅起好高的油,会冒出好浓的烟吗?
他选择了一个周二的晚上十点之后,独自去看崔小薇。他知道那个时候崔小薇的母亲和崔小鹏都已回家,只剩下一个年轻的护工照顾。礼物是早就准备好的:一箱苹果、一箱牛奶和一个装着一千块钱的红包。但临到出门,他又觉得苹果和牛奶太普通,一千块钱也太少,容易让人产生敷衍和不真诚的感觉,于是换好衣服和鞋子后,他下楼来到附近一家熟识的小超市,从微信里转了两千块钱给老板,换回来同等数目的现金,之后,又买了个大号的红包,连同之前的一千块钱封进去,最后再借老板的笔在上面写了一行字:祝早日康复。刘滨。
在做这些事的过程中,他总觉得还有一样东西应该带上,但具体是什么又老是想不起来,直到他走到小区门口准备叫辆的士去医院,才猛然醒悟过来那是什么。他重新上楼回家,也没换鞋,径直来到卧室,从床头柜里取出那个相框,揣进了裤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而且执拗地觉得非如此不可。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路。坐上的士之后,他觉得可能是自己想拿着照片,当场比对一下崔小薇脸部被烧伤的程度。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因为崔小鹏已经告诉过他,崔小薇脸上烧伤的部位如今裹着厚厚的纱布,什么也看不见。的士停在大十字路口等待红灯转绿时,他又觉得也许是崔小薇烧伤以来,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再见过那张美丽的脸,而且他做过实验,知道关于整容增生的知识,他害怕即便以后再次见到崔小薇,也有很大概率不再是照片上的那个崔小薇,而是一个他不忍想象,也不敢想象的陌生人;他之所以要带着照片,就是可以随时拿出来看,以提醒自己那张裹着纱布的脸曾经多么美丽和迷人。这个理由实际上并不比第一个更有说服力,他完全可以把照片留在家里,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但那时的士已经越过门卡,进入医院,他没时间再去想什么别的更合理的解释了。
因为已经过了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他在烧伤整形外科的住院部门前被一个坐在木桌后面的护士拦住了。这是他之前没有预料到的,只得临时撒了个谎,说他是二十八床病人的老公,护工的孩子突然生病,他不得不临时过来接替一会儿。护士听了有点惊讶,说这么长时间了,一直都只见她妈妈和弟弟,怎么现在又冒出来一个老公。
前夫,他认真地说,离两年了。
护士仔细看了他一眼,问他,听说烧伤前很漂亮?
是漂亮,他说,不过不是天生的,是去韩国整容整出来的。
啊,护士说,这样啊。
是啊,他说,就是因为离婚是我先提出来的,她可能被刺激到了,才大老远跑到韩国去,把我留给她的存款差不多都花光了。
整容之前很丑?护士问。
他想想说,倒不丑,不过也不漂亮。
那整容回来,护士问,你后悔不呢?
后悔,他说,但她整得太漂亮了,追她的人成群结队,条件又都比我好,我就是想复婚,她也不会答应。
那现在,护士看了他一眼,烧成这样,更没有可能性了吧?
烧成这样,他问,以你的经验,还能恢复不?
这我可不敢乱说,护士说,我又不是医生,不过要想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说的是整容后的样子,应该不太可能了。
我听人说过,他说,你说恢复不了,是不是就是因为增生?
你知道得还挺多,护士说,但就算没有增生,接缝的地方总会有疤痕嘛。
嗯,他点点头,她现在这个样子,就算我提出来复婚,她还是不会同意,她会以为我在同情她。
病房里灯光幽暗,空气浑浊,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还是从中辨出了他在崔小薇房间里曾经嗅到过的那种香水味,只是非常微弱。病房里一溜三张铁床,二十八床摆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他进去的时候,崔小薇正直挺挺坐在床沿上,让一个小姑娘用塑料盆给她洗脚。崔小薇正如崔小鹏给他形容的那样,满头都包着纱布,只露出眼睛和嘴巴部位一个黑洞洞的小孔。看到他,崔小薇表现得很冷淡,只是点点头,从那个黑洞洞的小孔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接着就又把头转回去,继续看那个小姑娘给她洗脚。
他叫了声小薇姐,然后掏出红包,从脚盆上方伸过去,放在了床头柜上。
一点意思。他说。
崔小薇点点头,还是看着洗脚盆。
我这段时间有点忙,他说,所以没和他们一起来。
崔小薇又一次点点头,把双脚抬起来,示意小姑娘给她擦干。他站在一旁,仔细看着崔小薇垂下来的眼睛,发现已经有一些细密的绒毛开始出现,这让他感到一阵欣慰。擦干双脚之后,崔小薇躺回床上,盖好被子,对他又嘟囔了几句。
阿姨说她要睡了。小姑娘说。
那你好好休息,他说,我先走了,哪天再来看你。
这样说的时候,他知道他不可能真的就这样走出病房。他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红包,拿起来,塞到崔小薇的枕头底下。
这个别放在外面,他说,免得丢了。
手伸进枕头的时候,他的手故意往上抬了抬,感受了一下崔小薇头部的重量,觉得的确和他做实验时估计的差不多。
裤袋里那个相框的某个尖角这时隔着棉毛裤扎了他的大腿一下,让他还没有完全直起腰来就已经恍然大悟,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相框带到医院来了。
你先去倒水吧,他对小姑娘说,我和阿姨还要说几句话。
等小姑娘端着水盆离开,他把相框掏出来,半蹲着凑到崔小薇的眼前。
你看,他低声说,多漂亮,大部分人一辈子都没这么漂亮过。
崔小薇直愣愣地盯着照片。他再次仔细看了一下她那些刚长出来的睫毛。
所以我觉得你要想开些,他说,就算以后恢复不了,也没关系,至少你原来这么漂亮过啊。
崔小薇的身子在被子里动了一下,她慢慢扭动脖子,似乎想看向他,同时嘴里发出一阵呜咽。
他觉得他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了,接下来应该解释一下照片的来历。
那天听到消息,他说,我马上打的赶到你家,都到大门口了,才听说你已经去了医院,加上小鹏又说你不愿意见人,所以我只好上去帮着你弟媳招呼你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还有楼上楼下的邻居。上卫生间的时候,我突然想,如果治不好,你会不会把你那些照片全部烧掉?我承认,照片就是那天我从你房间里偷出来的。
说到这里,他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我怕以后我会忘记你原来的样子,他说,我真的很害怕。
崔小薇的身子又动了一下,这次她把右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掌把相框打飞,砸在窗玻璃上,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声响。另外两张床上的病人被惊吓到,一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另一个则开始持续不断地呻吟,就像相框不是砸在窗玻璃上,而是他身上。
他没想到崔小薇的反应这么激烈,慌乱之中站起身来,也没想到去捡那个相框,只是匆忙说了几声对不起,赶在那个倒水的小姑娘回来之前,逃离了病房。
当天晚上,他差不多凌晨三点才睡过去,刚睡着,立即就梦到自己又一次回到了医院,不过这次他带着儿子,而他儿子带着手机,整个过程中一刻不停地打着游戏。他进入病房,发现崔小薇的脚还没有洗完。他仔细看着崔小薇低垂的眼睛,意识到只要等睫毛完全长出来,那仍然是一双毫发无损的漂亮的眼睛。他把红包放到床头柜上。崔小薇抬起双脚,让那个小姑娘给她擦干,之后她躺下来,拉被子把自己盖好,冲着他嘟囔了几句。小姑娘在一旁翻译,说阿姨说她要睡了。那我先走了,他说,你好好休息,哪天再过来看你。说完,他带着儿子离开了病房。在等电梯时,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全新的奇妙的巧合。
你崔阿姨的床号,他说,加上你的岁数,居然正好等于她的年纪。
说完,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一下惊呆了。
其实,他对儿子说,你崔阿姨以后可以戴个只露出眼睛的头套,吃饭的时候我故意不看,睡觉的时候反正关着灯,想看也看不着。
他觉得他应该立即把这个新的奇妙巧合告诉崔小薇,好让她能安安心心地睡个觉。但就在他带着儿子准备重新返回病房时,崔小鹏的电话吵醒了他。
你昨天晚上去看我姐了?崔小鹏问他,语气气急败坏,让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怎么了?他问,我只有昨天晚上才抽得出时间,所以赶紧去送了个红包。
你跟她说什么了?崔小鹏问。
没说什么啊,他说,我就说她的床号加上我儿子的岁数,正好等于她的年纪,这有什么错吗?
你还在鬼扯,崔小鹏说,今天一早我过去,听护工说,昨天晚上你走了之后,我姐就睁着眼睛不肯睡,半夜还突然爬起来,去摇病房的窗子;而且今天早上不吃不喝,继续盯着天花板,一点声音没有,死了一样。
我真没说什么啊,他叫起来,我发誓我就是一直在安慰她。
那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崔小鹏问。
照片的事我也跟你姐承认了的,他说,我是怕以后记不住她的样子,所以拿一张回来留个纪念,不信你问她。
你可能没想到,崔小鹏说,你跟她说的那些话,人家隔壁床的病人昨天晚上听得一清二楚,今天早上又跟我说得一清二楚。
那最好,他说,如果那人没造谣的话,那我是不是一直在安慰她?
表面看是在安慰她,崔小鹏说,但实际上不是。
他没说话,觉得肚腹间突然一阵轻微的绞痛。
我不相信你这么大的人了,崔小鹏缓慢地说,会不知道轻重。我觉得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去刺激她。
听了这话,他觉得他应该跳起来,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反驳这个可怕的结论,但肚腹间那阵绞痛在加剧,像一双手拧着他的肠子。
我为什么要刺激她,他悄声问道,似乎害怕声音大了,他的肠子会被拧断。
因为她原来太漂亮了,崔小鹏说,你追不到她。
嗯。他点点头,觉得和崔小鹏一家的缘分到此结束了。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他继续悄声说,我现在肚子痛,可能得急性肠胃炎了,我得赶紧去吃点药。
挂断电话前,崔小鹏也像他一样悄声说,如果我姐有点什么事,我不会饶你。
半个小时之后,他发现崔小鹏在微信里给他转了三千块钱,还有两个字,还你。
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不断接到酒友们约他喝酒的电话,而且每次都会加一句,你放心,我们没叫崔小鹏。仅凭这最后一句,他就知道崔小鹏都跟他们说了些什么。但人家没明说为什么不叫崔小鹏,他又能解释些什么呢。
算了,他说,我得守着儿子,最近迷游戏迷得厉害,再这样下去,眼睛怕就要废了。
被他拒绝后,酒友们有时也会顺便跟他说一些他们知道的关于崔小薇的消息。那些消息零碎而杂乱,有时甚至相互矛盾。比如有人说崔小薇的情绪和她第一次摇病房的窗户时相比,变得平稳多了,因为她的主治医生为了缓解她的绝望,和另外两个外省专家一起,来到她的床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凭借现在的科学技术,她的脸最终将被修整得跟之前分毫不差。而另一些人说的则相反:崔小鹏为了缓解崔小薇的绝望,私下和医生商量,想让医生去安慰她,假装向她承诺,以现在的科学技术,她的脸最终会被修整得跟之前分毫不差;医生开始同意了,但等来到崔小薇床前,又突然感到心虚,话说得吞吞吐吐,结结巴巴,反倒引起了崔小薇的疑心。
我的脸是没救了吧?她闭着眼睛点点头,我知道我的脸是没救了。
那之后,据说她从每天半夜起来一次,去摇病房的窗户,变成每天两次起来,去摇病房的窗户,把同病房的病人吵得心烦意乱。那扇原本只能打开三寸宽的窗户,很快被她摇坏,已经能打开半尺。照这么继续摇上五六天,估计就能完全打开了,所以医院不得不把她紧急转移到另一间单独的病房去,同时事先加固了那间病房的窗户。
但这些消息对他来说,都没什么意义,因为只有他知道,真正的关键时刻远未来临。他所谓关键时刻,指的就是在经过一年到一年半的休养之后,崔小薇脸上的伤疤完全稳定,终于开始一系列崔小薇本人翘首以盼,而在他看来注定失败的整形手术。
不整,他对儿子说,谁也不甘心,特别是像你崔阿姨这样漂亮的人。但整失败了,甚至整得比现在还难看,又怎么办?再说,不整,可能只是脸难看,整失败了,是全身难看。你想嘛,大腿这里割一块下来,屁股那里又割一块下来。
【责任编辑 李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