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容(下篇)——(作品首发于《青年文学》2025年第9期)
有个周三的下午,崔小鹏给他打电话,说要到他家来和他聊聊,这让他吃了一惊。那时他听说崔小薇出院回家已经一个多月。手机响起时他正在给那块做实验用的五花肉换保鲜袋,因为他发现放在冷冻室时间久了,保鲜袋已经和肉牢牢粘在一起,他怕最后无法让保鲜袋从肉上剥离开来。
他想象不出崔小鹏想找他聊什么,但从崔小鹏的口气里,他又没听出任何恶意或者怒气;更让他吃惊的是,进家之后,崔小鹏甚至递给他一个精致而硕大的硬纸袋,说是给他儿子买的乐高玩具。
你原来经常给毛毛虫买东西,崔小鹏说,我还从来没给你孩子买过东西呢。
听了这话,他有点狐疑,不知崔小鹏给他儿子买玩具,是不是跟当初退还他给崔小薇的红包是同一种性质。直到崔小鹏弯腰解鞋带,同时很家常地问了一句“要换鞋吗”,他才放下心来。
别人当然得换,他说,拖地很累的,但你不用,大不了你走之后我再拖一遍。
他把崔小鹏安排坐到沙发上,又给他泡上茶,自己也拉了把椅子,隔着茶几坐到崔小鹏对面,一声不吭地等崔小鹏说话。但崔小鹏神思恍惚,肤色黝黑,像站在大街上,却躲在一片屋檐的阴影里。
那天,崔小鹏先是咳了一声,又说,我有点激动,后来想起来,挺后悔的。
他知道崔小鹏指的是那天打电话骂他的事情。
那天你是很激动,他说,而且挂断我的电话,一秒钟都不耽搁,马上就给所有我们都认识的人打电话,说我是因为不敢追你姐,才拿着偷来的照片,单独跑到医院刺激她。
我没给所有人打,崔小鹏说,我只给我表弟打过,可能是他传出去的吧。
不管谁传出去的吧,他说,你今天来得正好,我早就想叫你来了。
说着,他站起身来,把已经搬到儿子房间的电暖炉重新搬到之前的位置,一面插电,一面继续说,我得把前因后果整个地给你演示一遍,看你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那样做。说完,又去冰箱里拿出那块五花肉,放进微波炉里,定了三分钟的时间。
我要先解冻,他说,正好可以给你讲讲那天的过程。
你是想说你做的那个实验吧?崔小鹏说,我都听他们说过了。其实,我就是因为听他们说了,才过来的。
光是听有屁用,他说,你得亲自看看。
说着,他把电暖炉上烹饪板的开关按下去。
你妈家那台电炉,他说,离厨房大致就是这个距离,对吧?
崔小鹏两边看了看,点点头。
烹饪板当时也是烧到最高温度的吧?他问。
崔小鹏想想,再点点头。我听说我妈准备调底料之前,崔小鹏说,就已经让我姐把烹饪板打开了。
嗯,他也点点头说,那就没问题了,我们等肉解冻吧。
崔小鹏看着逐渐变得越来越红的烹饪板,问他,你不会是要做这个实验,才专门去买的电暖炉吧?居然牌子都一样,富炬,只是比我妈家那台小一圈。
不是,他说,我本来就有一台。你妈家那台是一米乘一米的,我这是八十厘米乘八十厘米的。如果我是为做实验专门买一台,那肯定也会买一米乘一米的。
解冻结束的铃声响了,他把肉拿出来,递到崔小鹏的面前。
你先看一眼,他说,这是当时我实验的结果,这次我们换一面,再做一次。这面虽然没有皮,但反而应该更准确些,因为你姐的脸也没另一面这么厚的皮嘛。
崔小鹏从茶几上抽了四五张餐巾纸垫着,这才接过那块肉,仔细瞅了半天,放在茶几上。
我姐的脸实际上比这个烧得还厉害,崔小鹏说,因为就像你说的,她的脸没这么厚的皮。
他把肉重新拿在手上,站到电暖炉旁。
你站到厨房里的煤气灶边,他说,我喊开始,你就把秒表点开,我把肉放上去,你在厨房等着,直到闻着气味,你再出来,看看一共需要多少时间,再看看这么长时间,会造成什么结果。
崔小鹏看着他,没动,好一会儿,才从沙发上站起来,把那块五花肉从他手上拿过来,又放回茶几上。
你把电暖炉关了吧,他说,挺热的。
不做实验了?他问。
不做了,崔小鹏说,多此一举。
那你是相信了?他问。
这有什么相不相信的,崔小鹏说,我姐的脸被烧成什么样,是明摆着的事,还要你做什么实验。
但当时我没看到烧成什么样啊,他叫起来,所以才要做这个实验。
我知道。崔小鹏说。
那你说,他再次叫起来,烧成这个样子,你觉得就算去整一百次容,还能恢复吗?
是不能恢复,崔小鹏说,不过你拿着她原来的照片去给她看,也确实把她刺激到了。
因为我做过实验,他说,加上那天去看你姐时,和守门的护士也聊了半天,而且又在网上查了好多资料,知道不可能恢复,怕她想不开,最后出什么意外,所以才去安慰她。
我姐刚被烧伤那段时间,崔小鹏咳了一声说,去看她的人从早到晚,流水席一样,就没断过,但住了半个月,除了几个亲戚,慢慢也就没人去了,特别是那几个原本追我姐的,可能也是知道不可能恢复,再也不露面不说,其中一个,我想着是当官的,想请他帮个小忙,居然推三阻四。
什么官,他问,你找他帮什么忙了?
好像是哪个区的副区长吧,崔小鹏说,第一次去看我姐时,胸口都要拍烂,说他和医院的副院长是哥们儿,有什么需求可以跟他说,保证满足。后来你拿照片给我姐看了之后,她经常半夜不睡,爬起来摇病房的窗户,闹得别的病人睡不着,投诉到医院,我就去给这个副区长打电话,看他能不能跟副院长说一声,换个单间。他听了,就像没说过之前的话一样,还训我,说现在管得这么紧,谁敢用公权去给朋友办私事,噎得我半天回不过气。
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吗,他笑起来,这些人怎么靠得住。
是后来我姐快把窗户摇坏了,崔小鹏说,医院自己怕起来,才主动给我姐转了个单间。
这事我听说了。他说。
说到这里,他突然反应过来。你是发现我虽然确实刺激到了你姐,他说,但和那些人比起来,我才是真正关心你姐的人,所以你今天才主动跑来找我,对吧?
是啊,崔小鹏笑起来,要不骂都骂了,以我的脾气,我啥时候嘴软过?
他觉得眼眶一热,赶紧深吸一口气,才算把什么热辣辣的东西憋了回去。
包括我老婆。崔小鹏继续说,我姐不是要出院回家等伤疤长牢吗,加上她情绪又激烈,哪个也不知道她突然会做出什么事来,我妈一个人怎么守得了,所以我也只好暂时搬过去。时间久了,我老婆还不高兴,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只是弟弟呢。
你姐现在的脸是什么样子?他问。
临出院时,崔小鹏说,医院拍了张照片存档,我让医生给我转发来一张,你要不要看,我手机里有。
不看不看。他连忙摆手。
那天我在医院,他说,看到你姐的眼睫毛已经开始长了,现在完全还原了吧?
还原了,崔小鹏说,还好眼睛一点没受伤,所以她现在整天都戴着个头套,只露出眼睛。
天,他说,和我想的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崔小鹏问。
我曾经做了个梦,他说,梦到你姐出院之后戴了个只露眼睛的头套,所以从外表看,还是很漂亮。人家其他国家的女生,不也有包得只露两个眼睛的吗?
嗯,崔小鹏想了一下说,光看眼睛,的确跟从前没什么区别。
我哪天可以去看看她呢?他问。
这种时候,崔小鹏说,你就别再去刺激她了。
也行,他点点头,那就等她情绪平复点再说吧。
那天临出门前,崔小鹏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几次似乎想说什么,又都没说出来,直到他忍不住了,问崔小鹏,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我最近经常想,崔小鹏说,如果当初我同意撮合你和我姐,说不定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你想,你们要真的在一起,得到外面约会吧?或者你来我妈这边,那说不定就错过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的,错过一点,别的顺带也就都错过了。
其实不是你不撮合,他说,归根结底还是当时你姐太漂亮了,我自己也觉得配不上。
你喜欢我姐,崔小鹏问,也跟那些人一样,因为她漂亮?
这是个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只能临时想。
因为她漂亮,他说,这是肯定的,但漂亮也是各种各样的,有些漂亮我就没感觉,你姐的这种漂亮我就很喜欢。
不会是因为你事先就知道她的漂亮是整出来的吧?崔小鹏问。
他再次想想,摇摇头。
可能应该这样说,他说,我是事先知道她的漂亮是整出来的,所以才敢请你撮合,如果她天生就这样漂亮,我肯定也不敢。但话又说回来,如果她整出来的那种漂亮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漂亮,就算我事先知道她整过容,还是不会请你撮合。
嗯。崔小鹏点点头。
崔小鹏离开之后,他把电暖炉搬回儿子的房间,把崔小鹏的茶杯也洗了,又把那块五花肉重新装进保鲜袋,放回冰箱的冷冻室。回到客厅,他看着崔小鹏刚才坐的位置,发现刚才被他憋回去的那种热辣辣的东西又涌了上来,很快堆积在他的两个眼眶里。他怪声怪调地喊了几声他儿子的小名,没听到回应,他又喊了几声,这才醒悟过来,儿子现在还没放学。但他觉得无论如何憋不住,于是来到他儿子的房间门口,一手扶门框,一手抚着胸口,对着他儿子的那张单人席梦思床垫说了出来。
儿子,他说,开始我自己也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那天我拿着照片去看你崔阿姨,实际上就是想刺激她,这个我们得承认。
他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崔小薇开始第一次整容,至少还需要等待一年,他不知道崔小薇会在所有的手术都失败之后才去找一幢楼跳下去呢,还是之前就可能因为绝望而崩溃。他为难的是他自己怎么度过那之前的漫长时间。
离婚的第一年,许多亲戚朋友就张罗着要给他介绍对象,尤其是他们自来水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张大姐。
你还不到四十岁,她说,不可能不找,早找比晚找好,趁孩子小不懂事,容易培养感情。
但那时他刚恢复单身生活,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敞开的,压根没考虑再婚的事,所以都拒绝了。而那天下午,等崔小鹏离开之后,他却给张大姐打了个电话。
你现在手头有合适的人选没有,他说,给我介绍一个。
张大姐的口气有点惊喜,也有点鄙夷。
你现在玩够了?她问,想起来要成家了?
也不是,他说,主要是闲得慌。我想来想去,只有谈恋爱,可以让人成天忙得扑爬礼拜,尤其是刚开始谈的前半年。
如果你只是想打发时间,张大姐说,我可不管。
也不完全是。他解释了一下,我这叫平常心,如果专门冲着结婚去,目的性太强,反而不好。我这样的,谈得成,自然就步入婚姻的殿堂,谈不成,也没心理负担。
哟,张大姐笑起来,什么时候学得文绉绉的了,还婚姻的殿堂呢。有什么具体要求没有?
要求?他沉吟了一下,结没结过婚无所谓,但如果是结过婚有孩子的,最好是女孩,还有,不能整过容。
女孩,张大姐说,不能整过容,是有点具体。
在等待张大姐给他介绍女朋友的时间里,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忍受独自待在家里,只要独自待在家里,他就想把那个实验重做一遍。他知道重做那个实验既无理由,也无意义,但就是无法控制。他一次一次把电暖炉从他儿子的房间搬到客厅,又一次一次重新搬回去。有天下午,他在小区菜场买菜,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上次买五花肉的那家店铺前,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老板一连招呼了他几声,他都浑然不觉,直到老板从柜台后面绕出来,拍他的肩膀,他才醒悟自己盯着一块有四分之一猪身的肉,满脑子都在算计那块肉可以供他做多少次实验。
他在毓秀路一条巷子里找到一家做文创的手工作坊,准备给崔小薇定制几个头套。在与作坊老板商议头套的材质和尺寸等事宜时,他把崔小薇的烧伤情况作了详细说明。
要能遮住额头、鼻子和嘴巴,他说,但又不能影响她出气和吃饭。
作坊老板是个和崔小薇年纪相仿的女人,听了他的要求后,给他提出一个关于款式的新思路。
不应该做成头套的款式,她说,应该做成类似口罩的款式。
见他不明白,女老板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纸上画了个图案。
看到没有,她说,外面看,只露出眼睛,后面却是两根挂绳,套在耳朵上,这样一来,就不用连头发一起蒙住了。如果怕这两根挂绳只盖得住鼻子和嘴巴,盖不住额头,那就在额头位置的两边再缝两根细绳,一起拴在脑后的头发下面,就肯定没问题了。
他想象了一下,有点兴奋。
要再露出她的披肩发,他说,加上眼睛,跟之前就更像了。
最后,他选了一种印着世界新七大奇迹图案的像丝绸一样柔软的面料,并以女老板的头型为样板,定了尺寸。
所谓世界新七大奇迹,据女老板介绍,分别是中国万里长城、约旦佩特拉古城、巴西里约热内卢基督像、秘鲁马丘比丘遗址、墨西哥奇琴伊查库库尔坎金字塔、意大利罗马斗兽场、印度泰姬陵。除了万里长城,别的都是他闻所未闻的。
麻烦你帮我把这些奇迹都写下来,他说,到时候我好说给她听。
按照通常情况,交货周期需要半个月,女老板以为他会很着急,就说如果急着要,也可以加急,而且不收他的加急费。
你应该是很喜欢这个人吧?她问,感觉你说到她的时候有种表情,我很少在别的男人脸上看到。
什么表情?他问。
好像就要哭出来了,女老板说,但最后又没有哭出来。
他拒绝了女老板加急的提议。完全不需要,他说,就算时间再长点,也没关系,实际上反而更好。
看到女老板有点困惑,他觉得要解释清楚不容易,就简要地概括了一下。
反正都要等,他说,等什么不是等呢。
他特意选择了一个周六的上午去取头套。他原本是这样安排的:取到头套后,他就去前妻那边把儿子接出来,然后一起吃中饭,之后回家,睡个午觉,晚饭后再带儿子出来,去看儿子一直想看的一部动漫电影。但看到头套后,他发现它们比他想象的还要精美,加上头天晚上刚下过一场雨,小巷里的石板路面被冲洗得光洁如镜,而天空湛蓝,女老板又淡淡地化了点妆,比上次看见的时候漂亮很多,让他觉得那是一个去看崔小薇的好日子。
他就站在作坊的门口给崔小鹏打电话。
我给你姐定制了七个头套,他说,每天换一个,可以用一周。这个头套是专门为她设计的,看得见眼睛,不用蒙头发,还不影响出气和吃饭。每一个都有不同的图案,印的是世界新七大奇迹。你知道世界新七大奇迹吗?很拗口,你等一下,我念给你听。
他从口袋里把那张一直仔细收藏着的纸条拿出来,照着念了一遍。因为隐隐的激动,他念得结结巴巴。但出乎他的意料,崔小鹏表现得有点为难。
谢谢你了,他说,难得你这么上心。
我刚拿到头套,他说,准备现在就给你姐送过去,你在她那边没有?
在倒是在,崔小鹏说,不过我姐现在已经不戴头套了。
不戴头套了?他吃了一惊,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她就这么光着脸在家里走来走去?
是啊,崔小鹏说,上次从你家回来没几天,有一天我下午回去,就听我妈说,当天中午,我妈做好饭,去她房间叫她吃饭。以前都是要叫好几次,她才慢吞吞戴着头套出来,这次一叫,门马上就开了,人走出来,没戴头套。我姐房间的位置你是知道的,走廊最里面,光线又不好,吓得我妈差点没叫出声来。
她出来的时候什么表情?他问,你姐。
我又不在场,崔小鹏说,不知道,但应该没什么特别的表情,要不我妈肯定会告诉我的。
会不会是件好事,他想了一下说,说明出院这段时间,她想通了,认命了,要不怎么会没有表情?
认什么命啊,崔小鹏说,她出来,先去了旁边的卫生间,我妈趁这个机会进她的房间,想给她把头套拿出来,一会儿劝她还是戴上。进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反正不是头天晚上就是当天上午,她把她所有的照片都撕得粉碎,就像她撕她整容前那些照片一样,独独留下你带到医院去给她看的那一张,摆在她的床头柜上。
啊,他再次吃了一惊,为什么独独留下那一张?
不知道,崔小鹏说,我也想不通这事,后来我老婆猜,说可能是刚受伤那几天,心慌意乱,没时间想这么多、这么深,到你把照片拿过去,等于提醒了她,她这才开始想得这么多、这么深。想多了,想深了,再见到原来那些照片,这个你也知道的,满房间都是,肯定就觉得扎眼,接受不了嘛。
你老婆的意思,他说,还是怪我拿照片去刺激到她了?
她倒没这个意思,崔小鹏说,她只是想把这个事解释清楚。
但还是没解释清楚她为什么独独留下那张照片啊。他说。
是,崔小鹏说,我老婆是没解释清楚。
你和你妈没问过你姐?他问。
没问。崔小鹏在电话那头阴郁地叹了口气,就算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问你怎么知道,他说,你现在就问一下。
我跟你说,崔小鹏的口气很犹豫,但你不能跟别人说。
什么?他说,我不说。自从你说我是故意去刺激你姐之后,我就跟谁都不来往了,想说也没人说。
前天下午,崔小鹏说,我姐拿着那张照片从房间里出来,递到我妈眼前,问我妈,这是哪个啊,真漂亮。
哎呀,他叫了一声,这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吗?
是啊。崔小鹏又叹了口气。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
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呢,他说,你姐留下那张照片,是因为它是我拿到医院去的,要不她为什么独独留下那张呢?
不知道。崔小鹏说,再说,就算她留下那张照片是因为是你拿过去的,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到这里,崔小鹏嗓音哽了一下。我和我妈都觉得,他又说,照这样发展下去,可能要不了多久,就会出事。
挂断崔小鹏的电话后,他提着那七个头套匆匆忙忙回到家里,没顾上换鞋,先把那块五花肉从冰箱冷冻室里拿出来,放进微波炉里解冻,又把电暖炉从他儿子的房间里搬出来,插上电,打开中间的烹饪板。但在默默等待五花肉解冻和烹饪板烧红的过程中,他突然意识到其实已经不需要再做一遍那个实验了。
他关掉电暖炉,把那块五花肉也扔进了垃圾桶。
临出门前,他先给他前妻打了个电话,说有点急事耽搁,他要下午才能去接儿子。之后,他又给崔小鹏打了个电话。
有件事很重要,他说,但又一直没机会问你。
什么事?崔小鹏问。
你姐那天突然晕倒,他说,最后到底查出来是什么原因没有?
查了,崔小鹏说,没啥问题,医生说可能就是一过性的昏厥。
什么叫一过性?他问。
我也说不清。崔小鹏说,医生说就是人的脑子和心脏,有时候会临时出点什么问题,但过一会儿,自己又好了。因为不是器质性的病变,所以查不出来。
那你姐的脑子和心脏到底有没有问题呢?他问。
医生说没问题。崔小鹏说。
你肯定?他问。
我不肯定,崔小鹏说,但医生说他肯定。
嗯,他说,医生肯定那就是真的肯定嘛。
距离他住的小区不到两站路,就有一家规模相当大的美容院,平时他来来回回总能看见,只是从没进去过,所以那天他推门走进大厅时,显得探头探脑、畏手畏脚,以至于客服小姐困惑地迎上来,问他,先生,我们这儿是美容院呢,您是来找人吗?
不是,他说,我是来整容的。
啊。客服小姐立即变得很热情,冲着前台一个穿白大褂的背影喊了一声,王主任,这里有个顾客。又回头把他引到沙发边。
您先喝杯茶,她说,我们王主任马上过来。
王主任是个头发茂密的中年男人,眼神很犀利,过来坐在他对面时,好一会儿都没说话,只是专心在他脸上看来看去,又好一会儿,才问他,请问有什么需要?
他四面看了看,小声说,我想整容,先过来咨询一下。
你长得挺周正的啊,王主任又一次端详他,整什么容?
我想整的这个容,他说,和别人不太一样。
哦?王主任说,说来听听。
不知道你们美容院,他说,能不能把我的脸整得像被烧红的烙铁烙过一样。
什么意思?王主任睁大了眼睛。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这事有点复杂,而且就算我说了,你也未必能理解。
有点意思。王主任兴致勃勃地搓搓手,我干这行十多年了,只见过嫌自己丑,要来整漂亮的,还从来没见过嫌自己漂亮,想来整丑的。
不是这意思,他说,我没嫌自己漂亮。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同时理了理思路。
是这样的,他说,我几年前离了婚,后来又谈了一个,也是离过婚的,本来都在张罗结婚的事了,她出意外,把脸烧伤了。
伤得很严重?王主任问。
很严重,他说,严重到已经不可能恢复。
谁说不可能恢复?王主任轻蔑地说,哪天带她来我先看看。
哪天我先带块五花肉给你先看看,他说,你就知道不可能了。
什么五花肉?王主任问。
先不管五花肉,他说,我们先说她。
王主任点点头。
烧伤之前,他说,她是很漂亮的,出了名的漂亮,现在突然成了这个样子,当然受不了,她几次想从楼上跳下去,都被拉住了,没跳成。
这我理解,王主任点点头,女人嘛。
是啊,他说,烧伤之后,她家那边的亲戚朋友,都以为我肯定不可能再和她结婚了,我呢,也确实动过打退堂鼓的念头,但后来又想,她烧成那样,本来就痛苦,我再和她分手,等于雪上加霜,那她除了跳楼,真的就再没有别的出路了。
嗯,王主任点点头,那你的意思,还是准备和她结婚?
是,他说,按原计划结婚,结婚礼物都准备好了,除了一颗钻戒,还有七个印着世界新七大奇迹的头套,非常漂亮。我准备结婚以后,带她一个地方一个地方慢慢玩遍。
那我就不明白了,王主任说,既然你不嫌弃她,决定按计划结婚,就圆满了呀,你又跑来整什么容呢,而且还要整得跟她一样。
换成正常情况,他说,我结了再离,离了再结,都不稀奇,对吧?但这次不同,这次结了,就不可能再离。
嗯,王主任又点点头,再离,她更受不了。
对啊。他说。
你的意思,王主任说,是怕你现在这样,和她一起,她会自卑?
这是一方面,他说,还有更重要的是,我怕时间久了,我会嫌弃她。
啊!王主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这下你明白了吧?他说,我整了容,她也不自卑,我也心安理得。
你的意思我懂。王主任坐在沙发上,一面扭动身体,一面把双手插进自己茂密的头发里一阵抓挠。
我很佩服你,王主任说,真的很佩服,但我也要告诉你,你这个要求没有实操性。
什么实操性?他问。
就是不可能真的把你整成那个样子,王主任说,而且我敢说,没有任何一家美容院敢接你这单生意。
为什么?他问。
整漂亮容易,王主任说,因为漂亮是有个基本标准嘛。你知道黄金分割吧?只要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看着就肯定漂亮。但丑没标准啊。别我给你整出来,你不满意,说我整得不够丑,或者说丑过头了,跑来扯皮,我找谁说理去。
我可以和你签个协议,他说,保证不扯皮。
谁敢和你签协议。王主任说,我还想到一点。
什么?他问。
你把自己整丑了,王主任说,你倒不嫌弃她,但时间久了,她会不会反过来嫌弃你呢?
她为什么要嫌弃我,他叫起来,我们一样丑,是平等的啊。
那不好说。王主任摇摇头,说不定时间久了,你们两个互相嫌弃,这谁说得准。
这个就不用你管了,他说,你只给我整了容就行。
不可能。王主任站起身来,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而且再跟你强调一遍,没有任何一家美容院会同意给你做这个手术。完全是逆天行事,异想天开嘛。
那天下午,从前妻那边接儿子回家的路上,他始终一声不吭,直到进了家,他才让儿子把手机放下来,和他一起坐到沙发上。
儿子,他说,如果老爸哪天变得像你崔阿姨一样,你会不会害怕?
他儿子想想,问他,就像那块烧煳的肉?
是啊。他点点头。
那我就一直在老妈那边,他儿子说,不回来了。
他伸手抚了一下他儿子的脸。
今天你老爸差点就成了那个样子,他说,但人家死活不肯。
他深深看了一眼他儿子,又看了看窗外。
所以,他说,儿子,没办法,这是老天不饶你崔阿姨啊。
【责任编辑 李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