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出——贵州作家访谈|南方X石庆慧:在美丽侗乡坚韧生长的女人树

贵州文学院 | 2025-07-31 15:30

贵州文学院“黔出——贵州作家访谈”

(第二季)

石庆慧

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石庆慧,女、侗族、贵州黎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第46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会议代表。作品散见《民族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青海湖》等杂志。有作品收入《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作品选集·侗族卷》等多个选本。出版小说集《村庄之下》《月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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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庆慧小说中的滋味、情怀与精神向度

杜国景

侗族女作家石庆慧的小说集《女人树》入选2024年度中国作家协会“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日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是她继《村庄之下》《月无声》之后的第三部小说集。《女人树》跟《月无声》相比,最大的不同是有一点先锋、探索的意味。《月无声》比较传统,而《女人树》在民族性、地方性之外,还有艺术性方面的一些新颖尝试。入选“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项目,应当跟《女人树》本身的艺术追求是有关系的。

《女人树》一共有十篇作品,其中《被黄蜂追赶的人》《女嫁》有点悬疑、荒诞、象征的意味。在《被黄蜂追赶的人》中,主人公田生生性懦弱,他撞见一伙歹徒奸杀本村的少女乎美,因害怕被灭口而不敢声张,结果饱受良心折磨,成了被黄蜂追赶的人,那只整天在他耳边“嗡嗡”叫个不停的黄蜂,既是在写实,也是在写意。《女嫁》中凤英因婚事与母亲结怨,生生死死的母女情似真似幻。在侗族聚居的云岭村,母亲与她的孪生妹妹本来也是包办婚姻的受害者,而现在,她却要逼着女儿凤英重走自己的老路。弥留之际,逃婚五年的凤英回到母亲身边,冥冥中母女竟然相遇在母亲幻象中的婚礼上,母女间那一番亦真亦幻的交流,是小说的一大看点。而乡里的老人要求拿凤英的生辰八字去“嫁名份”的习俗,也算是闻所未闻。其他如《悠然见南山》《清莲浊染》《美丽人生》《村庄之下》四部,则各有不同的追求。《悠然见南山》写母亲深受侗族“还娘头”风俗之害而痴情不改,自我潜藏于心灵深处,随着情节的发展才逐渐显露出来。而女儿对恋人的寻找也算是幽幽怨怨,有点缠绵悱恻。《美丽人生》中清丽在理发店与美发师们的接触,刺激着她关于爱情婚姻的思考,那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幻觉,亦有心理现实主义的意味。《清莲浊染》中的新奇,来自它的第二人称叙事。“你”因丈夫出轨而离异,而“你”在与其他男性的交往中,又遭遇到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困惑。由“我”来讲“你”的故事,这种其实仍是第一人称写法。而 《村庄之下》则属于离奇又荒诞一类。痴呆儿水来因不愿意帮助金石调戏彩凤,被戏弄去强奸母牛,结果被人打死。“我”长大后想为细舅水来正名,结果外婆患老年痴呆,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儿子水来了。而“我”在惊愕之余,竟然也忘记了水来是何人。

《夏春耕的自留地》和《蚂蝗》写实性要强些,叙事者都是女教师,人物也都是由她的眼中看出去的人物。小说没有奇幻的情节和想像,但人物却非常生动。前一位夏春耕与“我”曾经都是中学的老师,夏春耕教历史,开口就是之乎者也,虽然有点怪癖,但心地善良。结尾“我”去寻访夏春耕的过程,亦有些似真似幻。《蚂蝗》的主人公是一位底层妇女,因事故赔偿问题,她与人家单位纠缠不休。“蚂蝗”之谓,即暗指叮上了就轻易甩不掉的那种顽固难缠,而“蚂蝗听不得水响”又暗喻有人只要有利可图就不会放过。

读石庆慧的小说,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侗乡滋味。对那个大多数情况下都叫做云岭村的山乡侗寨,石庆慧有着太多太多的思念和牵挂,那是她的故乡,是她梦魂牵绕的地方。在石庆慧所有的小说中,都能嗅到侗乡的气味,大到山川灵秀与风土人情,小到生活起居与箪食瓢饮,在她的作品里都是浓得化不开的回忆与思念,里面有喜悦、有甜蜜、有温馨、有舒适,当然也有苦涩、辛酸和悲伤,而无论怎样的滋味,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小说中但凡写到乡情、亲情、友情、爱情,也都极为细腻缜密、周致无失。显然,在石庆慧描写自己故乡侗寨的所有小说中,都有一种蕴含较深的情感郁结。

在《落眠》中,阿珍和丈夫阿贵带着女儿妞妞从云岭搬到了城里,但阿珍却无端地白天黑夜无法入睡。说有第六感、有预感、有内在的声音干扰吧,又都不像。回到云岭村去寻找安宁,家乡又在搞撤迁开发,连兄弟都怀疑阿珍这个时候回来是别有所图。终于有一天,阿珍无端的失眠竟然有了应验:阿贵因赌博输光了家产。他自己倒是跑路了,但却抵押了房子,一夜之间阿珍和女儿已经无家可归。好在阿珍还有才艺,她的刺绣在云岭村首屈一指。危难之际,同乡阿香创办的民族刺绣店来邀阿珍加盟。阿珍和阿香的“珍香侗家姐妹手工艺绣”于是热热闹闹地开张了,还带动了云岭村其他姐妹的加盟。神奇的是,一番忙碌之后,阿珍竟然可以香甜的落眠了。

《女人树香》写主人公树香的三段婚姻。头一段感情最真,但因丈夫去世早,婚姻持续时间最短。第二任丈夫脾气暴躁,树香被迫撇下儿子逃走。第三任丈夫身体有残疾且性格懦弱,但对树香不错,即使发现她有了外遇也不敢发作,最终造成了一女侍二夫的荒诞现实。而个中原因,就是村子过于贫穷和偏僻。好在树香的女儿美欢读书用功,加上有脱贫攻坚政策的帮扶,树香一家的生活这才逐渐有所改变,树香最终也加入了外出务工的行列,一家人的日子总算有了盼头。这样的结尾,在石庆慧所有的小说中算是比较阳光的。

比较而言,《月无声》中的七部中篇在艺术表现方面都比较传统,是我们都很熟悉的现实主义风格,鲜见《女人树》中的奇幻象征与绚丽枝节。不过,这两部小说也颇多相似之处,那就是都从女性视角出发,来揭示和思考人的乡土性和人性,而这一点,也正是石庆慧小说最深刻或者说最打动人的地方。乡土性是费孝通《乡土中国》提出的一个概念,在石庆慧的小说中,正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差序格局,形成了侗族社会的价值观。让人惊异的不是这种价值观的独特性或差异性,而是其超稳定性以及对于人性善恶的潜在影响。由于边远山区闭塞、落后,经济发展缓慢,传统仍然维持着对社会的规范,并成为一种教化性权力,决定着人的性格和行为,人们对于事物的认知,也更多地需要依赖于传统。《月无声》中的七部中篇,除《失语者》是主人公因为饱受单位人事的猜忌,因而要到归柳村去寻找心灵慰藉外,其他六部都是对这一现实的揭示,且尤以《月无声》和《梯田流云》最具代表性。而即便是《失语者》,也会让人产生乡村异化的感觉。《女人树》虽然在艺术表现多了一些新的探索和尝试,但思想内容与《月无声》仍如出一辙。如此执着于乡土性与人性滞涩的思考,这便是一种内在情感的郁结。里面有“繁喧的寂寞,郁结的悲哀。”

读石庆慧的小说,特别值得一说的还有精神向度。所谓向度,一般是指由上往下或由下往上两种不同的趋势或趋向,也可简单地理解为“维度”或“方面”。而精神向度就是文学作品在思想性方面的追求。它决定着作品反映生活的高度和深度。西方美学家马尔库塞把那种缺乏独立思考能力、一味认同现实、对社会没有批判精神的人,称为“单向度的人”。他认为这样的人不会去追求更高品质的生活,甚至没有能力去想像更美好的生活,这当然就非常可悲了。在石庆慧小说的滋味和情怀郁结中,更深一层的蕴含其实就是她对现实、对人性、对民族性的反思。不含糊地说,这种反思是包含着揭露、鞭挞和批判的,而且突出地反映在对人物形象、性格和命运的刻画和描写上。比如在《被黄蜂追赶的人》中,有正义、良心带给人物的煎熬;《女嫁》虽然回到了反包办婚姻的主题上,但对二十一世纪侗族乡村的文化和习俗,又有新时代年轻人的重新审视;《蚂蟥》是则事关贫穷和人性的二律背反;《清莲浊染》《美丽人生》从题目到内容都有反讽和象征的意味;而在《村庄之下》中,我们看到的是近乎野蛮的荒诞;《夏春耕的自留地》则有人物安贫乐道的恬淡和超脱。相比而言,中篇小说集《月无声》批判现实的锋芒则要明显得多,比如《月无声》中少女眼中看到的人生险恶,不仅事关城乡差别,而且关乎世事的无常与人性的冷漠,尤其那个冰冷的结尾,让人久久不能释怀。其他如《永生的蝴蝶梦》和《女人树香》《山里的太阳》中对边远山区女性的命运的思考,《梯田流云》中杨隹最终接受维颡身份的无奈,《落眠》《失语者》中人事的无常等,均有启人心智的潜台词,这是非常难得的。

评论者简介

杜国景,贵州省文艺理论家协会主席,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学术带头人,贵州民族大学原文学与传播学院院长、二级教授、研究生导师,《贵州民族大学学报》常务副主编。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方面独有建树,发表学术论文若干,出版学术著作多部,学术成果获第四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第四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贵州省第六次、第七次哲学社会科学奖,《民族文学》年度优秀论文奖,贵州省高校人文社科成果奖等。